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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报专访: 《水底行走的人》导演陈安琪

「我现在帮你脱苦海。」「画画的人」黄仁逵说,他不喜欢被人称为画家。

入场看纪录片《水底行走的人》,一半时间在生气,受不了黄仁逵。导演陈安琪贴身追拍黄仁逵约两年,其间对方不让团队拍摄作画过程,时常有问不答,争争吵吵。然而片中步步呈现黄仁逵创作信念,私密至对家人朋友感性一面,呈现与导演微妙的友谊及记录过程。不要以为此戏有关艺术大宣言,反倒简如「帮老友脱苦海」时,其实是什麽一回事?

小时家住筲箕湾,一九七叁年黄仁逵往法国并入读巴黎国立艺术高级学院。六年後回港,他画画、摄影、写作,玩蓝调音乐,参与电影工作,美术指导作品包括《癫佬正传》、《秋天的童话》、《女人四十》、《半生缘》等,多才多艺。陈安琪与他同於艺术圈内,亦同为「初一十五诗会」好友。相识二十年却不甚了解,大概靠着大量好奇、些少直觉,令她想追拍黄仁逵:「我感到他很有才华,画又几有趣,但就貌似不太外向,那我好想find out阿鬼(黄仁逵)是如何的人。说真的,拍这部戏是他跟我讲过最多东西的时候了。」

「创作的人不讨论 讨论的人不创作」

陈安琪邀请黄仁逵接受拍摄,二○一四年圣诞前,她突然接到对方通知,将在一间舍室绘上壁画,立即準备开机拍摄。可是,黄仁逵不肯被拍作画过程,认为是一种干扰。更甚,每当问起此画创作点滴,如何、为何、什麽,他都一一拒绝作答。陈安琪说:「你看好多画家访问或纪录片,他们不介意说一下创作。阿鬼不喜欢解释自己东西。画好了,放在这裏,你自己看吧,看到什麽便什麽!他是如此一个创作者,不同就不同。」

「我是一个在水底行走的人,整条片可以没讲我是谁,都得,但就是有个人是这样思考,这样运作。」黄仁逵於片中说。

始终,没画怎成事?黄仁逵不演绎,陈安琪演绎。导演将对方画作及摄影作品,配上相应画面及访问内容,勾起观众联想。影片呈现黄仁逵对艺术及艺坛的看法,直白尖锐得令人发笑。例如於展览被问画中意思,他说:「讨论来幹嘛?创作的人不会讨论,讨论的人不去创作。」黄仁逵参与蓝调派对、诗歌会,应该说一班好友「围内」聚会,喝酒、玩音乐。当中却发现他有如催化剂,驱使别人随心歌唱,步出安全地带。或者就是讲多无谓,艺术不是高高在上,人人都有创作力,行动吧。

「阿鬼很合作,合作in his way」

宣传片节录黄仁逵说:「所有人拍纪录片都是为了找寻自己。」

陈安琪:「你觉得我问你问题,就是要把你说的,放入我预设中。」

黄仁逵:「是!」

陈安琪:「That is not true!」

吵架,二人由头吵到尾。人物纪录片多以他者为重心,导演却大量参与其中,製造「私纪录」感觉,令人更迷惑此片到底关於黄仁逵,还是陈安琪。这亦是黄仁逵不断敲问的。陈安琪成为片中「角色」,就算是否导演私心,或无可避免被黄仁逵「拖下水」,皆已有戏剧效果。正因二人个性及艺术信念不同,过程求同存异,火花便很激烈。

导演不同意「吵架」、「生气」这些字眼,认为过为武断及片面。她说:「整体上阿鬼很合作,合作in his way。他『得』一句过来,我又『得』回他,很多时我反应不及。完了一天,翌日又开始过,无说不舒服、恶意等。」

二人争论多次因为黄仁逵说推想到陈安琪心中「剧本」,只想塑造她想的黄仁逵出来,陈安琪却否认有特定议程或预想。在黄仁逵而言,咄咄逼人是为了让导演诚实,清楚及承认自己想得到什麽,或许这是疼惜吧。另一边,陈安琪在半醉之下说到,认为「黄仁逵是一个值得被更多人认识的人,因为他执著,导致其画作没有那麽普及」,因此追拍。即使作品拍成是陈安琪的,亦可说她疼惜对方。

黄仁逵欲帮陈安琪;陈安琪亦想帮黄仁逵,却都吵架。「我为你好啊」,我们每天都想对身边的人、在乎的人好。不过,对方未必想要,表达方式亦有杂音,那如何平衡自己演绎中的「好」,与别人想要的「好」?或许电影一直拼拼贴贴两人相处,就是提供线索令人再叁思考。

涉女儿身世私事 意见有正有反

「阿鬼不喜欢别人问他事情,但突然想说会说。」陈安琪道。冷脸之下,黄仁逵迳自说出童年回忆,及与爸妈相处点滴。当中,画面拍摄黄仁逵於音乐聚会中演奏,其女儿亦同场,另一场口黄仁逵带二女往舍室参观其壁画,两者均涉及女儿身世和家中私事。陈安琪说:「其实所有拍摄皆是黄仁逵告诉我们有什麽什麽活动,他说可来拍,我们便去。否则我们如何得知?有关女儿的场口亦然。」

试映後,陈安琪坦言收到正反意见,认为不应把家人内容呈现出来,涉及道德问题。其中一段女儿说起往事情绪激动落泪,导演当下指I didn’t cause that(字幕:我没有逼迫她),女儿笑笑打趣回应「她有呢」。

访问中,再问导演认不认为cause(导致)女儿哭,做法不当,她说:「我没有cause到,而是提了此件事,触动到女儿的感觉,那是她跟爸爸的情感及往事。」她显得认真:「我不是想煽动『你睇吓人哋喊喇,几好』。因为当下女儿一说想停止拍摄,我立即停,直至她完全经过了此段激动,我们才再拍,之後阿鬼回来见状伸手安慰她。当然有考量过才放入去,如果对方不想拍或我认为造成很大伤害,那我不会放。我认为那一段是很透露真情,代表阿鬼其中一面。」

《圣经》内画画 陪伴病友

开首说观看时一半时间在生黄仁逵气,的确,只是一半时间,或者亦是导演精心安排的局。黄仁逵总是有点「寸寸贡」,未必个个喜欢其语气或处事手法。作品一步步交织人物碎片,观众心中的标籤也愈来愈淡。他确是重情义的人,对在乎的人非常用力。

黄仁逵交谈时不肯交代什麽人深刻影响他。其实,他与患癌逝世的艺术家麦显扬交情深厚,曾以散文集怀念故人。《水》亦有一段呈现黄仁逵於页页《圣经》上画的画,陈安琪说:「多年前在诗会聚会,他把此《圣经》送给太太作生日礼物。後来得知,当好友麦显扬病重时,黄仁逵开始在《圣经》上画画,陪他度过。」

认识一个人,要时间,更要耐性。最後,到底导演有否脱到什麽苦海?她顿了一顿说:「因为今次,我认识到一个人可以去到什麽程度的坚持,行自己的信念及道路。你说脱苦海嘛,我是拍纪录片的,会一直都在苦海中,非常辛苦,哈哈!」就如黄仁逵所说,拍纪录片要不停面对自己,当然辛苦。被问到黄仁逵对影片有何回应,陈安琪笑说曾邀请他来看,但被拒绝。截稿前再问及他有否改变心意,没有。(本片於七月五日於香港上映)

文:刘彤茵

编辑:蔡晓彤

*文章来源: 明报副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