映画手民 : 我拍电影很随性──专访《水底行走的人》导演陈安琪
陈安琪一直强调自己拍电影的纯粹性,「想做就做,不要想太多」。她的新作《水底行走的人》拍香港艺术家黄仁逵,展示一张我们预想中艺术家模样:他不满主流生活方式,从不解释自己的言行,生活随心,也伤及身边的人。黄仁逵追求着香港从不认同的独立自主。陈安琪访问时说,她要寻找的︳是作为画画人黄仁逵的核心。
戏中焦点落在黄仁逵与陈安琪之间的争辩,像一对欢喜冤家,你一言我一语,火花四射。
以下是与陈安琪访问内容。
Q:电影开初的计划不是要拍黄仁逵(下称:阿鬼),为何後来选择了他作为拍摄对象?
我和阿鬼认识二十年,但不算深交。他不容易与人混熟,为人被较内敛,喜欢用音乐、艺术与人交流,多於用语言。
整个计划很随意。像我拍《爱与狗同行》,有天看到身边的狗年老了,思考为甚麽人和狗的感情可以如此深厚,再反思人与人之间关係。《叁生叁世》也是这样,当年我收拾书房,发现Paul Engle(保罗·安格尔)给我的信,八十年代写的,说同意我拍摄有关他的纪录片。他是美国诗人,也是国际写作计划创办人,又是聂华苓的老公,Auntie又是我同学的妈妈。重见这信时,Paul 已经走了很久。那我就想,不如把镜头转向聂华苓。於是我致电聂华苓,她笑了笑就答应了。阿鬼也是,问他愿不愿意,他用了两个字回覆我──随心。
Q:阿鬼对镜头很有意识,甚至有意无意间挑釁你,在电影中我们也看到争锋相对的情况。
A:我从没想到拍摄会如此困难,也没想到最後电影的结构会变成这样。我知道他不外向,没想到拍摄时他会以问题、想法来刺激我。这过程其实很能表现他的性格。
他有很多问题,心中有答案但不愿说出来,问他时就说不想答案套入预设框架,他有时候太高估我了。我和他对谈进入状态时,不会记得镜头存在。我觉得最珍贵是我们之间真诚的交流,摄影机捕捉到这些时刻。我从没有导演过他,反正他也不会理你。当他最後说,不玩了,心想,「好吧,就咁啦」。
你看《叁生叁世》,我也没有把焦点放在评论、成就等事上,我最想看到的,是拍摄对象的内心,他(人生)中的核心是甚麽,我最有兴趣是人的核心。他有多少是率性的反应,有多少是镜头前的表演呢?这问题,可能要由他来回答。
Q:不过在镜头前你与阿鬼的衝突,也成为这部电影的独特之处。
A:我一开始并不想这样。开始时摄影师问我要拍甚麽,我是当然是拍阿鬼。但过程中,我们多次直接对抗,连摄影师也觉得要把我放进画面。阿鬼又经常与我互动。我没有给摄影师甚麽指示,只是想要他不停地观察,听我们的说话。摄影师也和我们在互动,他要意识到现场发生的事,要相信直觉。直觉对创作很有帮助,对不对?
Q:谈到直觉,在观看《水底行走的人》时,不期想到你们两位有很多相近的地方,例如很依从直觉,还有你提到的随性。
A:是吗?他很坚持自己一套。你认识他久了,就知道他是那种不喜欢直接回答你的人。他会转变角度,你不知道他真正想讲的是甚麽,听完也不知道是甚麽意思。有次,阿鬼与NGO的合作,教写作和聊天。课程是这样的:他第一堂就问下一堂大家谈甚麽?第二堂呢?就谈第叁堂谈甚麽。第叁堂就名为倾完。他的题目就这样。他要你思考,不给答案。这是他的方式。
Q:镜头以外,你所认识的阿鬼其实是怎样的呢?
A:我已经把我所了解的放进电影。他是多面手,写文章,画画,玩音乐。他说过,他视自己为「画画的人」,其他事情不过是额外的,是画家以外的事。他又说过,不需要理会他是甚麽人,做了出来的事才重要。你看看他的画作,是不是很随性?他说自己的作品不抽象,画画时脑海中出现甚麽,就画出来。音乐也是自学,他玩音乐从不采排,想怎样玩就怎样玩,出来效果好不好不重要,而是过程慢慢进入一种节奏。他经常尝试,每次创作都是尝试。他可能画完一张画後,会在画上再画其他。他寻找,一直在找,这元素很重要,反映出创作人应有的心态。这就是我说的核心。我想问的是「为何他要画画」,「为何他成为一个画画的人」。
Q:拍摄的过程会不会伤及双方的友谊?他在电影中的做法会否令你不舒服?
A:我问他为何知道答案总是不愿意说出来,他说自己没有义务回答。你看,他在拍摄过程中其实很快乐,很享受。他是固意挑釁的,但没有恶意。我很希望他看这部电影,因为没有甚麽需要迴避。这年的拍摄过程,加上二十年的友谊,我能够表现的就是如此。
Q:去到甚麽时候决定停下来开始剪接?
A:我很喜欢旅行,拍摄期间我去了一趟古巴。回来後,知道他会在一间NGO 教小朋友画画。他说过很珍惜与小孩接触的机会,不是由他教小孩,反而是他们教阿鬼。我说我还想去拍,但那时候他就说不要拍了,後来寄了一封email,即电影最後出现的那封,那一刻就决定停止拍摄了。
Q:在纪录片中,我们不单看到阿鬼,还有一大班朋友一起谈天饮酒,也看到另一种香港的生活态度。我常常想,香港还有没有波希米亚式的生活……
A:你们在这时代是否真的做不到想做的事呢?我不是质疑和指责,只是好奇。我们那时的人,只要想法,就尝试去做,想要离开香港,就去看看世界。阿鬼不是去了法国吗?去了才想办法怎样生存,弹琴、打散工,父母可能还会给一点钱吧,虽然也未必够生活。
我情况相同,中学时想去美国求学,拿了奖学金也不够。当时爸爸在德国,但经济环境不算好,不能给我钱。那时父母不在身边,我和弟弟都有社工看管。当时明爱提供了一个机会,只要陪同一位六岁小孩到美国的收养家庭,就可以有300-400美元。那时我刚中学毕业,因为这个机会拿到钱。当真的要去做,会有很多路,最重要的是,你真的很想要去做。激情会指向你要走的方向,这是我一直和年轻朋友说的话。
八十年代读完书後,要做导演也很困难。当时主流电影很商业,但我拍的不商业,与市场想要的不同。记得当年我在新艺城当梁普智的副导演,很想做导演,手上甚至有一个剧本,但他们不会理你。我打电话给方逸华小姐,邵氏居然给我第一部的机会,然後有第二部……
Q:《爱与狗同行》之前,你有一段长时间没有拍电影,为甚麽会有重新拍电影的想法?
A:我的电影不主流,也不想拍主流电影(Q:但你在这部纪录片中又说电影是拍给最多人看),怎会不想多点人看?但後来发现自己也不是拍主流电影的人,不会多人看,那我就问自己,到底是为了甚麽而拍呢?
主流社会不会支持小众作品呀,香港不像美国和欧州,主流电影外,还有很多地下电影、艺术院线,纪录片都有市场,你怎样拍也可以生存到。香港没有。後来我转为拍广告,更没有理由回去拍剧情片了,又要找老板,又要找钱,有机会拍也未必是我自己想拍的,何必呢?反之,纪录片让我可以拍我想拍的题材,成本也相对较小,最多都是艺发局资助加上自己的钱。
八十年代真的很free,有一群人过着很波希米亚式生活,像阿鬼、麦显扬(雕刻家,1994年离世,黄仁逵著作中提及过不少和他相处的片段),当时我也经常与他们吃饭饮酒,或者去显阳的家看山一样高的雕塑,每晚都这样子。现在都有这样的生活吧?我真的不清楚状况。纪录片里,阿鬼代表不附和主流商业社会。现在还有没有年轻人有决心和勇气去选择自己的生活?我想还是有的,就像我接触到拍独立电影的年轻一代。
撰文: 何阿岚 文章来源: 映画手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