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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黃仁逵在水底散步 ─ 陳安琪導演專訪 (第四十二屆香港國際電影節)

大師華納荷索首次光臨香港國際電影節,吸引無數影痴爭相朝聖,當中有一個異常雀躍的熟悉身影。一頭黑白斑駁短髮,一張清朗面容,帶笑輕說:「年輕時在美國讀電影,我就要研究《天譴》和《陸上行舟》了,但其實我和他年紀相差不遠!」橫看豎看荷索都不似七十有五,在她談起創作時炯炯有神的雙眼裏,也不見歲月留痕。

她是香港導演陳安琪。自1979年起製作電影,承接香港新浪潮,拍過《窺情》(1983)和《花街時代》(1985)等劇情片,近十年則以創作紀錄片聞名。本屆電影節選映其新片《水底行走的人》,繼得獎前作《三生三世聶華苓》(2012)後再把鏡頭對準藝術家。

這次的拍攝對象黃仁逵對藝術形式極度敏感,開宗明義不容許拍攝他畫畫。似乎由第一天開始,導演已預見主角不會乖乖就範依從拍攝,究竟導演如何才能呈現藝術家最真實的本性?電影節訪問了陳安琪和監製黎美美,暢談製作本片的心路歷程。

創作緣起

拍黃仁逵需要勇氣,也需要緣分積累而來的信任。「拍完《三生三世》後,我休息了接近一年,思考下一齣電影的題材。當時藝術發展局有個藝術家駐留計劃,可以申請資助到外地拍戲,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去法國拍高行健的紀錄片。我知道阿鬼(黃仁逵)對任何創作都感興趣,於是邀請他同行。」多年前,阿鬼也拍過一套有關澳門回歸的紀錄片,裏面有位人稱Feeling的結他手,在《水底行走的人》也有出鏡。

怎料研究過高行健的作品後,陳安琪才發現對他興趣不大。「我拍片的第一原則是要有熱情,原初的計劃就放棄了。後來我跟阿鬼講,他才透露其實也覺得『麻麻地』,不想拍……」

她突如其來有個想法:「我何不索性去拍阿鬼呢?」

為甚麼要拍黃仁逵?

陳安琪上回拍《三生三世》,是因爲偶然重讀安格爾(Paul Engle)寫給她的一封信,答應讓她拍攝關於自己的紀錄片。這一次也是出於偶然。

「《三生三世》的預告片,是阿鬼幫我剪接的。還記得我們花了五天時間,一邊飲酒一邊剪接,成果相當滿意。我們的互信關係就是那時建立的。」有日陳安琪電郵阿鬼,想徵得他的同意讓她開拍此片,阿鬼只回覆一句「隨心而行」(follow your heart)。他沒有推卻,朋友都很驚訝。

「我認識黃仁逵二十年了,也認識他太太。我拍廣告那段時期,她幫我做過美術指導。有趣的是,相識多時也不算認識很深。在文藝友好聚會的場合,阿鬼向來沉默寡言,也不易親近。」兩人自2007年一同參與「初一十五」詩會,陳安琪會帶攝錄機拍攝花絮,這些舊片段都有剪輯到《水底行走的人》。那時她就知道,這人是多面創作鬼才,很想發掘他的内心世界。

黃仁逵的思考方式與眾不同。陳安琪說:「阿鬼在電影中有句話使我感受至深:『我靠近本性多一點,所以每日做的事我會喜歡多一點。如果這樣都不快樂,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快樂』,這是他最啟發我的地方。」導演衷心希望將這些得著帶給觀衆。

隨時出發  隨心而行

拍攝劇情長片出身的陳安琪,說做創作永遠保持開放心態。「這部電影沒有劇本和旁白,對白和畫面自有生命力,觀衆可以自己選擇看甚麽……阿鬼懷疑我的拍攝動機,但我從來沒有什麽想法。」她和攝製隊跟着黃仁逵東奔西跑,讓他的個性在日常生活裏自然浮現,然後再梳理。「譬如他在澳門的牛房倉庫舉辦展覽,我們二話不說就跟著去了。」

這部電影沒有紀錄片常見的訪問,也刻意不寫上受訪者名字,嘗試一種較開放的紀錄形式。「《三生三世》有很多作家訪問,我希望每套戲都不一樣,所以這次刻意不做訪問。」起初她也訪問過Billy Hung(迷你噪音主唱)、祈大衛(港大藝術系教授)和高小蘭(阿鬼粉絲),但後來方向有所改變。「我們之間的互動火花四濺,已足夠活現他的性格。」

「到剪接時,我就盡量抽出重要的題材或主題。我與兩個學生剪了差不多一年,仔細考量每一場戲該如何連接。我邀請朋友看粗剪版本(rough cut),聽他們的意見後就再整理主線。我之前兩部電影的粗剪,都先讓阿鬼看。」

此片與前作的拍攝手法截然不同,但陳安琪認為兩者本質相通:「《三生三世》呈現出聶華苓夫婦的愛,還有對世界文學的大愛。黃仁逵的愛,就是藝術創作。在創作上他絕不妥協,非常純粹。正如他在電影說,從不為錢而接戲(按:黃仁逵曾為三十多部電影擔任美術指導),一套也沒有。他這種生活方式是相當崇高的。」

漫漫人生的家課

陳安琪在訪問時再三強調,希望更多年輕人接觸這部電影。她在浸會大學電影學院教書,不少學生參與這部電影製作。粗剪版本在學校放映時,有學生看畢後難忍淚光。

3月24日在The Grand Cinema的映後問答環節,兩位剪接胡靜與朱凱瀅也有出席。她們不約而同說這部電影對其人生影響很大,特別是黃仁逵的談話啟發她們在創作中尋找自己。擔任攝影和收音的十多名學生,在製作過程也正準備迎接未知的人生路。「負責英文字幕的是一位港大博士生。他說翻譯之時,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要選擇往後的路向。這部電影激發他思考很多問題。」

對於陳安琪自己,這次創作也是學習過程:「這些年輕人很有熱誠,給予我無窮活力,和他們一起拍片就是教學的一部分,而我自己也在不斷學習。」她十分同意黃仁逵的一句話:創作是唯一可以安撫人心的東西。「我們只申請了藝術發展局的資助,製作費緊絀,但我仍堅持完成。創作賦予我們生命意義。」

那麼,《水底行走的人》為何值得入場觀看?陳安琪說:「這部電影除了拍黃仁逵,亦捕捉了他身邊的人文風景。甚少電影會呈現這個小眾的角落,但這片風景是多麼精彩,這裏的人又是多麼值得我們敬仰。我希望觀眾可以入場感受本土人文藝術的魅力。」

「我為這個屬於香港的波希米亞角落而感到自豪。」她眼神堅定不移地說。